卖车的滴滴，正走在初心的对立面
文｜李清柯
展明已经36个小时未合上过双眼。10月17日，他在自己的比亚迪E5车身上贴上“滴滴出行，虚假宣传“，然后开着车到西安亚滴新能源（以下简称亚滴）的办公点，加入到示威队伍当中。
这是一场事关西安市数千名滴滴司机生计的示威。在8月31日举办的第二届巡游出租汽车改革发展政策研讨会上，西安市交通运输局出租汽车管理处处长王健表示：严格禁止“以租代购”车辆进入网约车市场。
包括展明在内的数千名滴滴司机瞬间失去了工作。
在展明看来，这是一个超出认知的玩笑。作为最早响应合法经营网约车的人，展明不惜背上将近20万的债务，从亚滴购入宣称能够办理“《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运输证》（以下简称营运证）”的车辆，合法地从事滴滴网约车营运。
但如今，这群最支持政策的人，却无奈地被政策甩在了身后，成为了一群从事非法运营的司机。
示威中，警察来了，经侦也来了，亚滴的负责人在短暂的露面以后，再也没有出现。没有人能够回答在场的滴滴司机的疑问：为了合法，他们背负了几十万的债务，为什么最后却仍然站立在了法律的对立面？
求生
没有人比这群滴滴司机更认同合法经营网约车的重要性。他们大多经历了滴滴草莽壮大的全过程，见证着滴滴的运营一步一步走向今天的水平。
展明从事滴滴已经数年时间，为了响应政策所要求的合法经营网约车，今年6月，他将原有的私家车出售，用18万的价格从亚滴手中购买了一辆比亚迪E5电动车，并为此背负了十多万的债务。
“如果车辆没有营运证，就变非法运营了，着急得迷迷糊糊就买了一辆符合新规的电动车。“展明一度把贷款购车视作一场求生。
2018年5月，《西安市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暂行办法》施行，办法规定：营运车辆应取得《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运输证》，驾驶员应取得《网络预约出租汽车驾驶员证》。
滴滴进一步掌握了滴滴司机的职业生死。车辆的营运证需要由网约车平台向市出租汽车行业管理机构申请。能不能取得营运证，取决于网约车平台的态度。
滴滴给了司机两个选择：从官方认证的租赁公司购车，进而获得营运证。又或者，选择离开。
亚滴进入了展明的视线。根据滴滴西安的司机招募细则：从2019年6月23日起，滴滴西安将拒绝向不具备车辆营运证的司机派单。当然，只要司机从亚滴手中购买电动车，营运证就能够得到解决。
“亚滴是滴滴参股的公司，纯属就是皮包公司，但也只能在这里买车。”展明没有选择。尽管在亚滴，一辆比亚迪E5的售价需要18万，远高于市场的价格，但展明还是默认了，他只是想赶紧让这份工作得到稳定的保障。
更大的风险藏在这种保障的背后。
当初展明购车签下的，不是购车合同，而是租赁合同。根据协议，在缴交完15000元的首付以后，需要连续还款3年以后，展明才能获得车辆的拥有权，也即是传说中“以租代售”。这个风险，在短短几个月之后爆发。
8月31日举办的第二届巡游出租汽车改革发展政策研讨会上，西安市交通运输局出租汽车管理处处长王健表示：严格禁止“以租代购”车辆进入网约车市场。指的，正是展明那辆“以租代售”的比亚迪E5。
展明是为了摆脱困境而选择背负债务，而如今则陷入了更大的困境之中。
欺骗
15个小时，这是展明每天必须要在车上的时间。
按照当初的购车协议，展明必须要每月还款4620元，持续3年的时间。但收入的幅度与还款的幅度是脱节的。按照日均300元的流水，在还贷之余，展明的收入已经难以维持家庭的生活支出。
这牵涉出亚滴给出的另一个承诺。
在滴滴西安的招募说明，明确写到：将启动对双证合规司机的收入保障计划，持证司机将获得更稳定的收入。而在一名亚滴销售的朋友圈广告中，更特意将收入的数字保证在7000元上下。
白松正是冲着这种诱惑而去。他知道“以租代售”存在风险，也清楚售价的高昂，甚至他清楚这批车的车源存在一定的风险。
按照计划，一批比亚迪的E5，原本将交付西安市出租汽车总公司使用，后来当地出于更长远的考虑，取消了这批电动车的投放，转而选择了吉利的甲醇汽车。亚滴拿到了这批闲置电动车的销售权，这部分存在库存车属性的电动车被售出。
在承担代价的同时，白松并没有获得过当初的收益。
在白松的讲述里，当初滴滴宣传的对无证车辆的清退，并没有被执行。实际的运营中，大量不符合要求的车辆依然能够接单。
白松原本从事建筑行业，能够维持正常的生活，而如今一天超过一半的时候困守在车内，挣扎着为偿还贷款而努力。采访的时候，他愤怒地表达，这种困境彻底剥夺了他最起码的对于家庭的关心。
在司机们集体到亚滴的办公点示威之前，愤怒往往显得无力。
有司机一气之下拒绝还贷，车辆则被亚滴的工作人员扣车。“车钥匙司机一把，亚滴一把。车没了，急得报警，到处找，最后还是亚滴通知，才知道车辆被扣了。”
白松不无讽刺地说，“车找回来了又如何，没有营运证，依然被定性为非法运营车辆。”
真正压倒白松心里最后一根稻草的，是车辆归属权所带来的保险赔付纠纷。有司机在运营的过程发生交通事故，最后却因为车辆归属权的问题，只能自己掏钱进行赔付。
安全
亚滴的办公室挤满了前来示威的司机，场面混乱，警察勉强维持秩序。有司机因为激动晕倒，也有司机选择高声指责。36个小时过去了，展明一筹莫展。白松则依然愤怒，在现场，他听到了亚滴相关工作人员不耐烦的回答，“有本事，就去走法律程序。”
混乱与淡定的背后，是难以言明的动机。
以亚滴的注册公司名称西安迪滴新能源汽车租赁有限公司，在天眼查上查询，公司的单一股东为深圳市迪滴新能源汽车科技有限公司。企业简介备注为：由新能源汽车领导品牌比亚迪和全球领先的一站式多元化出行平台滴滴出行共同出资创立，专注于汽车租赁、新能源汽车推广应用、网约车培训服务、整车销售等领域，是一家专业的网约车服务提供商。
业务的布局超远一般人的想象。通过直接控股，或者间接控股，深圳市迪滴新能源汽车科技有限公司分别控制多家从事汽车租赁的公司。
从中山市迪滴同行新能源汽车科技有限公司，到苏州市迪滴新能源汽车租赁有限公司，再到武汉市迪滴新能源汽车租赁有限公司等等，每一个滴滴投入网约车运营的城市，都设有一家滴滴系的汽车租赁公司。
安全，成为了滴滴的动机。
网约车的成长总是带有安全的原罪。舆论讨论的高潮发生在2018年，这一年滴滴旗下的顺风车业务在3个月内发生两起命案。
滴滴创始人程维公开道歉：“在逝去的生命面前，我们没有任何借口。”对于的安全的拷问，始终镶嵌在滴滴的血液里，而滴滴也从没有回避这一点。
亚滴正是以上考虑的产物。通过对车辆资源的更严把控，以及司机利益的绑定，进一步规范滴滴网约车服务的质量。因此，除了与比亚迪联手，滴滴也分别与丰田，车和家组建了合资公司。从合资协议上来看，业务范畴同样包含亚滴的汽车租赁。
但落实的结果让动机变得可疑。
以发生此次示威事件的西安为例，根据腾讯新闻的报道，今年8月，西安交警未央大队查获了3起饮酒后驾驶营运机动车的交通违法案件，涉案车辆的所有人均为亚滴。
在白松的讲述里，亚滴完全沦为专业的卖车皮包公司。每一次司机向亚滴寻求帮助，以解决车辆的质量问题，答复总是爱理不理。而所谓的服务质量培训，则在8月份的3起案件中所体现——完全形同虚设。
分期购车原本所希望构成的利益绑定，最后似乎完全陷入到寻求利益最大化的陷阱当中。根据租赁合同，司机除了需要每笔收入向滴滴缴交25%的费用以外，还需要每笔收入向亚滴缴交5%的费用。
“除了向你要钱的时候会主动找你，你永远找不到亚滴的人。”白松这样形容亚滴的不负责任。
更大的背景是，截至目前为止，国内乘用车销量已经连续15个月下跌。新能源汽车产能供大于求，车企急于为产能寻求消化的出口。大幅压缩销售成本让利网约车平台或者共享出行平台，成为了双方新的利益增长点。
理想总是丰满，现实总是骨感。滴滴在租赁业务上的强势铺开，和亚滴与司机之间的矛盾，让滴滴的初心变得丝毫经不起推敲。
某种程度上，法规的完善反倒让滴滴拥有垄断的权力。除了能够动态控制消费端价格以后，滴滴同样能够轻而易举地控制运力端的成本。恶劣的地方在于，这种以利益最大化为主导的欲望，却被裹上了一层追求安全的外衣。
没有人愿意如此恶意揣测一家深刻改变了人类出行方式的公司，它这样的伟大，象征着科技创新的脚步，但基于西安所发生的这一幕，你却不得不去质疑它所宣扬的一切。
当一家垄断市场的庞然大物缺乏自制力，后果往往不堪设想。
困境
那些聚集到亚滴进行示威的司机是幸运的。相对于沉默，他们至少发出了声音。
按照白松的说法，亚滴作为西安地区最大的滴滴平台汽车租赁公司，涉及的司机将近有1万人。许多的司机依然在沉默，每一天困守在车内，度过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并用超过一半的收入去缴付贷款。
如果在天眼查上搜索深圳市迪滴新能源汽车科技有限公司的司法风险，则能够看到那些处于幸运与不幸运之间的人。他们既无法在舆论上发出足够大的声量，也不甘于沉默。受限于租赁条款本身，他们的诉求往往难以得到法律的满足。
那些示威的司机也试图寻找看似细微的可能性。
展明不断打电话到西安市交通运输局咨询营运证的办理，接线的工作人员实在不耐烦，给出了带有善言的回答：“暂时不能办理，暂时是这样的。”白松则在现场宣发着愤怒，亚滴的工作人员终于放缓了姿态，同意求取他的诉求，后续再给予答复。
没有人会清楚，这群最希望合法经营网约车的人，还要被法规拒绝于门外多久。白松说，“我还在等，这关系到我一家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