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维辛集中营，平静之下的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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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奥斯维辛」这个名字，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感到陌生。
我对它的最初印象，大概源自于中学课本里那篇著名的《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作者罗森塔尔还凭此文，一举获得了「普利策新闻奖」。
但彼时我年龄尚浅，对奥斯维辛的诸多历史细节其实并不熟悉，况且课堂上的绝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讨论和赏析文本上，所以我只是在脑海中对奥斯维辛集中营留下了一个粗浅的印象。
更多的细节感知，来自于电影《辛德勒的名单》，当然还有《美丽人生》和《穿条纹睡衣的男孩》。
不得不说电影《辛德勒的名单》的导演斯皮尔伯格了，他的影像语言实在太过于真实了——疯狂扫射的冲锋队、载满犹太人财物的火车、一把一把的金牙、堆积成山的尸体……至今想来仍让人毛骨悚然，以至于即使知道这部电影跻身世界影史的前列，我也至今不敢「二刷」。
后来阅读的书越来越多，对奥斯维辛的印象也渐渐比从文学作品和电影中获得到的更加真实。对于那段人类不堪回首的历史，可以说是：触目惊心。
普里莫·莱维的《被淹没的和被拯救的》、《这是不是个人》，埃利·瑟维尓的《夜》……幸存者所记录下来了「人间炼狱」的真相，穿越时间隧道，它们用冷静的文字描述，将事实血淋淋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意大利犹太裔作家普里莫·莱维，这个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亲历者、幸存者，对那段岁月的回忆更像是一个旁观者。
比如他从未写过挨揍是如何让人疼痛，他只用了一句来描写第一次遭到德国党卫军殴打时的震惊：「怎么能不带愤怒地殴打一个人呢？」
然而，影像与文字再真实，也总能让人找到理由抽离出来，并安慰自己「那终究是另一个时代的故事」。于是我还是决定去看看，去亲眼看看这座被无数次小心翼翼地提起和描述的地方，究竟长什么样。
可是刚走进奥斯维辛的大门，我就后悔了……
原来，只有真正走进奥斯维辛，我们才能真真正正地感知到那份沉重，以及那份潜藏在平静外表之下的毛骨悚然。在奥斯维辛，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摆哪一种表情。
走进奥斯维辛
你得抛弃一切「身外之物」
从波兰的老城克拉科夫出发，我们搭乘了一辆白色的长途大巴，启程前往奥斯维辛集中营。
奥斯维辛距离华沙约120公里，地处被成为摩拉维安门的山口的东头，周围是一片沼泽地。然而这里又是多少人命运的沼泽呢？400万无辜的人，把生命留在了这里。
大巴车上的乘客不停地在我的耳边聒噪，有些恼人。当然，他们此刻只有轻松的闲谈，并不复有七十年前，犹太人那种惴惴不安、命运未卜的负责心情。
大片大片的沃野在窗外铺陈，像是华丽的排比句。波兰的原野美极了，我们车行其间，犹豫穿行在画中。金色的麦田缱绻在绿色的浓荫里，彼此谁也分不开谁，我的眼里满是黄绿色的温柔。
长途的旅行让我感到疲惫，很快我就睡意沉沉了。可是我却又不忍心就此睡去，窗外实在是太美了，我在心里盘算着，回程一定要再次好好欣赏。
想想七十多年前，那些怀揣着混沌的希望被强制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人们，也一定与此时的我有类似的心情吧！然而，然而，他们永远都等不到自己的返程了！
我匆匆想起席慕容的诗：「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都已启程。」可怕的一语成谶。
奥斯维辛到了，我们在困倦和疲惫中仓促醒来。被打扰了睡眠，心里顿时很烦乱，当年那些跌跌撞撞来此的犹太人，或许也是这样的心情吧。就这样，我们怀揣着迷蒙的睡意，茫然而木讷地随着人群来到了奥斯维辛。
奥斯维辛集中营如今被辟成了纪念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慕名来此，主动接受一场震撼和洗礼。光是奥斯维辛的门票就令我印象深刻，门票上，是一对凝视的双眼，像在拷问人的良知和灵魂。
入营检查异常严格，安检员的脸上各个都结满了冰霜。对照着示意图，他示意我们的背包表面积超过了A4尺寸，于是我们只好悻悻地来到了寄存室，「丢掉」了自己的大件行李；紧接着，我们又被禁止携带食物，于是我们舍弃掉了珍贵的补给。
慌乱间，我差点儿连信用卡和现金也一并寄存了。然而我所能体会到的「兵荒马乱」，只是当年那些可怜人所遭遇的冰山一角吧！
通过安检门的时候，检查变得更加严苛了，简直堪比机场安检。最夸张的是，我甚至还被要求摘掉了腰带！就这样，抛弃掉了一切的「身外之物」，我们总算迈进了充满讽刺意味的，写着「劳动使人自由」的大门。
天气应经地灰蒙蒙、暗沉沉的，是的，这里是阳光不曾照耀的地方。
真实的恐惧
来到现场，我才发现，奥斯维辛集中营和我们在电影、纪录片中看到的一模一样，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在那，没有被填补，也没人去修葺，它就兀自呆在那，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场地很空，大大的探照灯无情地立着，让人遁形无处，逃无可逃。营中的每一栋房子都有各自的主题，然而却都是一样的恐怖。
一些房间里循环播放着犹太人生前的影像，在那些彩色的影像中，他们快乐地聚餐，尽情地舞蹈，他们热闹地奔跑、嬉戏、放生歌唱，他们曾经真实地存在过，他们和我们一样，享受着作为人的幸福和自由。
然而，纳粹无情地查封了他们的幸福，所有的悲欢，早都随着焚尸炉的烟囱中，冒出的那一缕缕青烟，一并消散了。
一些房间里还把死难者的名单做成了一本本的书，然而无论我们怎么努力地翻，都翻不到尽头；有一间房子是专为死于这里的荷兰犹太人所建的纪念馆。
天啊！荷兰，学过地理的我们都知道，荷兰和波兰相距甚远，然而纳粹竟然横跨了大半个欧洲，把这些可怜无辜的犹太人千里迢迢地送来了，谁还能说，这里的罪行只该由某一个人来负责呢？
平庸的恶，恶之平庸，挣脱了人性的舒服，泯灭了敬畏之心的权利，是可怕的，更是失控的。
一些房间的墙壁上满是犹太儿童在集中营里稚气的涂鸦，然而画笔最终也没能为他们勾勒出生的希望；一些房间里在循环播放着希特勒的演讲，希特勒每说一句，底下的人便山呼海啸地咆哮一声。
最令人感到恐惧的并不是希特勒自己的歇斯底里，而是台下动作一致、气焰嚣张的一呼百应。我想起了电影《浪潮》，历史还会重来吗？但愿永不。
「没有哪个纳粹分子是遭到威胁被迫进行屠杀的。不，这是一项由成千上万的人共同经营的事业，决定是他们自己做出的，不仅参与而且积极主动地寻找办法，以解决如何杀戮人类同胞、如何处理他们尸体的问题——因为杀害人数之多、规模之大，是史无前例的。」在《奥斯维辛：一部历史》中，作者犀利地写到。
还有的房间无声地揭示了当时弥漫在整个欧洲大地的恐惧。
每座营房间的距离相距甚远，和最外一层面相凶狠的铁丝网遥相呼应，长久暴露在空旷中，同样让人感到局促、冒失和心跳不安。
尽管如今早已没有了来回巡视的卫兵和高耸的瞭望塔，但站在此地，还是会让人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暴露在探照灯之下的惶恐之感。
走得累了，我便随便在一个由几条铁轨搭成的，形似单杠的架子旁站定，想让身边的旅游团先走过去。然而俯身一看介绍才发现，这里是曾经吊死囚犯的地方。
在奥斯维辛，没有一寸净土，这里不需要讲解员，一切悄无声息得振聋发聩。
「参观者们用恳求的目光彼此看了一眼，然后对解说员说‘够了’。」在课文《奥斯维辛没有新闻》中，作者这样写到。一瞬间，所有我感受到的，和所有曾经读过的、看过的，交织在了一起。哦，这可怕的，人间炼狱。
伤痛值得被记取
出乎我意料的是，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参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每一间房间都很小，人群催赶着我们不断向前走，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停下来，更何况，也没有人愿意在此长久停留。
于是我们只能随着人流走，向前走，不停地走。
我们走在一座座营房和一道道铁丝网之间，我们走在一摞摞文件和一段段影像之间，我们走在至今仍有刺鼻气味的蒸汽室和焚尸炉之间，我们走在堆满了的头发、鞋子和行李箱之间……甚至是被收集起来的假肢，都占了满满一整间屋子！
还有那面令人印象深刻的照片墙。
「他们表情木然。但是，在一排排照片的中间，有一张特别引人注目，发人深思的。」
集中营展览的资料收集非常细致，在展览馆里，挂着几面墙的罹难者照片——当年他们被送到集中营时，都会被剃光头发，接受消毒和淋浴，然后标注号码、登记造册，再拍摄三张不同角度的照片——照片下记录着他们来到和死亡的时间。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长得丰满，可爱，皮肤细白，金发碧眼。她在温和地微笑着，似乎是为着一个美好而又隐秘的梦想而微笑。」
理想和现实反复的冲撞，像是一个巨大的反衬和讽刺！那个可爱的小姑娘，置身于这些表情大多木然的罹难者之中，显得是那么得突兀，那么的刺眼！
心知必死的人骨子里渐渐不那么重视求生本能，我突然想起莱维在书中描述的那句话：「在那种绝境中，人趋于什么也不做。没有表情，没有行为。」
是的，是的，在奥斯维辛，没有能够祷告的地方。
在奥斯维辛的游客中心，我们看到了摆满了好几扇书架的，讲述这段历史的书籍。展览室楼道间的楼梯上，也明显地被踩得凹陷了进去。是的，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不能忘记，不能忘记，永远不能忘记。」
对于过去，我们努力铭记，才是最好的怀念。
在奥斯维辛，我不知道该摆哪一种表情。
惊悚吗？这里显然已经没有新鲜事了；恐惧吗？是的，生理上的拒绝常常大于心理上的回避；悲哀吗？当然，我的眼泪为全人类而流；庆幸吗？是啊！我只是在这里参观了两个小时，心里去却像是翻过了很多座山，有了劫后余生的感慨。
我们参观完蒸气室，逃也似地从集中营里走了出来。然而冰冷的铁丝网旁慎重地开满了小黄花，明晃晃的，格外刺眼。
真实可以替代一切言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请千万、千万不要忘记。」
回程的大巴车安静极了，不复来时的喧嚣，大家都换做了默契的沉默，奥斯维辛确实没有新鲜事，但当这些我早就知道了的细节轰然堆叠在眼前的时候，当那些书上读到的故事一个、一个地走到眼前，一切还是让人不知所措！
当身处此地，过往曾看过的电影和书籍，与围墙、铁丝网、毒气室、焚化炉链接起来，它终于不再是「另一个时代的故事」。
走在这里，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呼吸和脚步，这些毫不起眼的日常行为，在奥斯维辛确实极其珍贵的信号——我活着。
这不像是一次旅行，更像是一场修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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