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用罢工是美国工厂的失败，但还不是中国工厂的胜利

文｜Karakush

通用汽车大罢工进入第二周。

对我们来说，那么久不工作，是很魔幻的。连丢两个996，“福报”不想要了吗。

近5万名美国工人不以为意。9月15日那天的最后一分钟，他们开启了美国12年来规模最大的全国性罢工，导致9个州的33个工厂和22个零件配送仓库关闭，预计通用每天的营收损失达1亿美元（一说每天4亿，总之数额巨大）。而资本市场给出了实时的伤害评估：

而到本周，除了在新闻里每天听到工会UAW和通用的谈判进展，一部分美国人民也将切肤感受到罢工之痛。

尽管通用有先见之明地囤储了大致77天的库存量，以供全国经销商维持三个月的销售（一些车型恐怕没法坚挺那么久，比如雪佛兰Tahoe，仅有57天的库存量；还比如第八代科尔维特，那是刚刚启动量产的2020款新车）；

真正麻烦的是零配件配送仓库关闭。修车厂表示太难了，一周罢工，会富集成两周的工期延误。更难的是，维修需求不受控。潜客可以暂且按下消费刚需，或者左转去隔壁喜提福特；老车主只能用力祈祷路上的朋友别撞我，保险杠缺货呢。

最糟糕的是，没人知道罢工什么时候能结束。

过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折磨。

工人很苦。在通用汽车的发源地密歇根州的弗林特（Flint），罢工工人们正拿着250美元一周的罢工津贴省吃俭用，为即将到期的电费、房贷、车贷备款。

他们无不表示，自己非常热爱通用。通用最老的工厂就位于此地。很多人高中一毕业就直接去工厂报到，很多家庭几代人都是通用子弟。这是家族传统，也是家族荣光。

包括弗林特的市长也是出身于通用家庭，他的祖父曾在别克的流水线上工作。市长指出，通用是非常体面又好挣的活，供养了许多家庭，影响着整个社区。这就是为什么非工友也会来支持罢工的工人，每天送来上千份三明治、咖啡、甜甜圈、和水加油鼓劲。都是伐木累。

这是一个企业城镇。眼下，人们心怀很多复杂的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上班，对未知深藏担忧，但同时对工会的诉求又坚持并忠诚。

对工人来说，这场罢工并不是一周前开始的，而是十年前的余债。2009年，UAW在谈判中作出了巨大让步，来帮助当时破产的通用汽车回血回魂。

去年，通用财报显示业绩强劲，营收1470亿美元，净利81亿美元。过去五年，通用或多或少都在挣钱。工人们认为，是时候轮到自己享受一下劳动果实了，至少也得解决十年以来悬而未决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工人的薪水仍旧以不定的分红而非稳定的工资形式计算？为什么有那么多层级的员工，老员工、新员工、临时工，从事相同的工作，酬劳却大相径庭？为什么要关厂？去年，通用出于战略调整，宣布或关闭北美五座工厂，裁员1.4万工人。这相当于通用全球总人数的8%。

弗林特工人选择战斗。这是中西部工业城镇的一个缩影，他们曾见证美国工业最辉煌的时代，如今则是力图避免成为悲剧。在城市公园里摆着一座雕像，正是纪念1936～1937年持续了44天的静坐罢工。那是让UAW一战成名的罢工，车企第一次意识到工会讨价还价的权威性。

今天，工人们想要延续这种精神，他们试图证明罢工不只是利益纠纷，是事关美国，事关中产，事关捍卫一种正在消失的美好生活的立国之本。“支持工人，便是美国的脊柱。”

另一方面，通用也挺难的。

可以说，通用本身曾经就是美国的脊柱。1950年代，它是史上第一家年收入超过10亿美元的公司，全美汽车市场份额占比50%。当时的高管还强行痛心疾首：“每十辆车中，竟然有5辆不是我们的。”

现在，他们只希望别再被经济萧条带到破产的沟里——毕竟再破一次，这届政府长了一副未必会帮忙的样子。在通用看来，自己所做的一切最终将惠及工人，只有车企继续存在下去，大兄弟们才有活干不是？

通用自认给出了丰厚承诺，在今后四年内投资70亿美元，将带来上千个新工作岗位。但却在主要矛盾上与工会相持不下。UAW要求，通用给予临时工变成全职员工的通道，调整薪酬系统让新员工能更快达到老员工的水平，并重开四家工厂。

这几点在通用看来不仅将提升成本，还将限制自己应对车市下行环境的灵活性。双方诉求甚至是背道而驰，通用更希望能争取更多的临时工名额，目前临时工的比例在7%，而不受工会限制的在美外资汽车工厂，临时工比例则能达到20%。

与工会的纠缠，使得通用长期处于成本劣势。在通用，一名UAW工人时薪能达到73美元；而在美国外资汽车工厂的非公会工人，时薪大概在44美元。

同时，UAW还保证了一些滋养懒汉的大锅饭制度。比如“岗位银行”（jobs bank），冗余员工不得被裁员，企业有义务为其重新派岗，此间不工作也可以拿到95%的薪资和福利。不要考验人性。在这种制度下，不少工人就是露脸来插科打诨的。

还有“30年退休”（30 and out）制度，允许工人在工作三十年之后就有退休资格，享受完整的退休金和医保。于是有些工人在50多岁就能退休，退休金一年3.75万美元，完全由通用支付。据福布斯杂志报道，2008年，在职工人和退休工人比是1:4.6。谁能想到一家企业内部能出现如此严重的老龄化问题。

为什么通用能同意这么沉重的负担？除了自身糟糕的管理问题（破产程序时的政府官评），还有美国劳动法在强制推波助澜。比如1935年的瓦格纳法案，禁止企业阻止员工成立工会，只要票数够份，企业必须承认，并和工会展开谈判。

在实操中，工会权力逐渐演变得很嚣张。前UAW主席曾说过，“我们的会员，在同等教育同等技术的工人中，总能拿到最好的合约。我们总会告诉他们，每一份新合约，意味着他们理应得到更多。”这段话本身就不太符合供需关系，但企业不能随意无视工会诉求，而不承担法律风险。

实际上，底特律的整个20世纪，就是制造业寡头和工会垄断组织之间的斗争史。一些评论认为，这样的商业结构并不健康，对创新性、质量水平、或可持续性没有半点帮助。能够持续斗争的根本原因，只是在于长期以来，底特律具备足够大而肥的汽车市场可以消化双方胃口。

对美国人来说，工会和车企之间的拉锯不是新鲜事。

但是，这次可能不太一样。新的行业环境，使过去的经营方式与不确定的未来交织在一起。深刻的改变势在必行。

不少分析师很早就认定，美国已经达到了汽车峰值，意味着每年销售数字不会再有显著增长。

一些现象正在说明，车轮上的国家正在离开汽车。美国的房地产广告里，可步行距离正在成为卖点；新建筑的公寓楼设置了更少的停车位，甚至可以压根不带停车场；人们开始骑自行车或电动摩托，叫Uber或Lyft，乘地铁公交。

美国市场基盘很大，需要很大的动静才会动摇保有量。但是长期来看，每家每户的拥车数正在减少。根据Statista的数据，自2009年起美国每个家庭的拥车数量已经低于两辆。

今年的销量很快也能看出趋势。如果按照上半年的情况，美国全年的销量大概会在1690万辆，看着很大，但是这将是2014年以来第一次又重回1700万辆以下。

车企坚称，他们找到了新趋势，每个美国人都想要一辆大型SUV或皮卡，因此你看到底特律三大正在北美抛弃轿车。

工会则希望保持现状。他们并不像企业那么关心行业正在面临的困难和前途，只是坚持认为企业有义务保证雇佣规模。在我们都了解到行情不行的前提下，要求更多的工会似乎很短视。

但是底特律的决定不一定正确。比如，受到强势经销商的裹挟，多年以来保留自己的多品牌战略，直到破产才在政府的强制下扔掉了包括土星、悍马、庞蒂亚克等情怀负资产；再比如前两年为了重振凯迪拉克品牌把品牌总部从底特律迁移到纽约，最后又无功而返，期间并没能改善在豪华车市场的份额问题。

而每一次决策失误，如果涉及工厂，工人都很倒霉就是了。现在的近5万罢工工人，已经是历史的幸存者。在1979年，通用坐拥51.1万名工人，是今天的十倍。

如今，在正在进行的谈判中，通用承诺电动化将帮助重振两家工厂，一家大干电动皮卡，另一家生产电池电芯。考虑到过去25年间，通用的电动化始终在高举高打和偃旗息鼓中反复，从1990年代的EV1，到2008年的沃兰达，倒也不能责怪工会和工人的怀疑态度。他们并不相信电动化就是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甚至不相信车企知道未来在哪里。

但现实是，未来找上了行业了，无论车企和工人愿意与否。劳资双方都很值得同情，最终你的同情归于哪方，全看立场。

理论上，立场取决于信仰；实际上，在成年人的社会里，立场就是屁股，取决于坐得远近亲疏。这就使得很多中国观众的立场看上去特别有意思。

受到前阵子大热的纪录片《美国工厂》的影响，很多人选择了曹德旺的视角：“工会在这里，会影响到我们的劳动效率，直接影响到我们的企业效益，这会造成损失。”前阵子，他在接受采访时还说，“通用就死在工会上面。”

“一语成谶”——是此后的高频标题。

这是一个被误解的巧合，是一种情绪选择。如果我们仔细分辨这个视角，除了曹德旺本人是站在财务角度，绝大部分人会将此认为是“中国模式”的胜利，进而认为是我们在意识形态、组织架构、甚至是文明程度上的优越性。（撇开这件事，我们是优越的，但这不是证明途径。）

实际上，这是在一个又开始强调文化冲突的时代，用文化矛盾来掩盖真正的劳资利润分配的问题。

如果要用一句话给美国工会定性，它是一个生长歪了的优秀概念。

这并不是指在执行过程中，出现的腐败等问题，任何牵扯利益的组织（任何有人的组织）都无法躲过这一点。事实上，腐败也是此次促使UAW更卖力地进行谈判的原因之一，他们正在丧失会员的信任。他们不能承受更多的损失， 随着1970年代美国去工业化进程，叠加全球化和自动化，工人数锐减，UAW得抓住能抓住的一切力量。规模即权力。

更可怕的问题在于，在法律的加持下，被赋权却缺乏对权力的限制，形成一个机制错误，导致它不可避免地膨胀。

尽管如此，它的存在，重构了劳资双方在劳动剩余价值的利益分配上，拥有平等对话的话语权。一个普通工人除了规定薪酬，原本是无法触及自己的劳动价值的，工会却让工人成为工业的主人。

但我们并不这么想。或许是由于工业发展的进程，导致工人心理底线不同。尽管工业逃离美国很多年，但是在美国，足以支持一名蓝领工人成为合格的中产阶级，提出更高的诉求。而我们每个无产阶级工人，在集体主义的鞭策下，却仿佛住着一位资本家，富有大局观，大家劲往一处使，大力出奇迹。我们看到了这几年工业文明的飞速发展，但不能无视背后的沉默代价。

网上有一句评论是说，美国工人从云端上跌下，中国工人从泥沼里崛起。我们看到了一定会超越的趋势。但若因此，还没吃饱饭的，嘲笑胖子吃太多需要减肥，也就太荒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