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上我们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是车,但我们所在的地球71%的面积是由海洋构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船才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可能我们印象中的大海来自动漫、电影,但真实的海上生活是什么样?出海真的代表自由吗?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将会连载一名海员大约十年前,在海上的见闻笔记,把最真实的海上生活呈现给大家。
今天是2013年8月1日,我从上海外高桥五期码头上船刚好十五天,一路上风光无限。这条船刚从中国-北美西航线改到目前的中国-澳大利亚线上,是一条到澳大利亚的“新船”。因此澳大利亚官方部门的检查就会十分严格。在这过去的十五天里,我就在为应对这次的严格检查而忙碌着。只要能通过首航的检查,那么后面的航行到访,就不会再有严格的检查。我们的船是一艘集装箱船,英文是Container Ship。这是一种专门针对集装箱运输设计的船舶。船舶装载集装箱的位置除了大舱内——就是船舶的“肚子”里,还有舱盖板上,集装箱像积木块一样堆叠在舱盖上,航行于港口内,就是人们所看到的航运公司宣传视频中的景象。集装箱船上的集装箱是通过扭锁固定到舱盖上,再通过花篮螺丝和绑扎杆进行机械绑扎的。我们船的满载标箱量是5448个TEU【TEU,Twenty-feet Equivalent Unit,为集装箱运输和存储的计算单位】。船上把花篮螺丝的螺母叫做“小耳朵”,约有乒乓球大小,是一个环状的机械件,为了方便拧动,在外周做有两个凸出物作为承力位置——即为小耳朵称呼的来源。绑扎集装箱的花篮螺丝是一种笨重的机械工具,单个花篮螺丝的重量在三十斤往上。如果你是一个只有大概九十斤体重的女孩子,那毋庸置疑,花篮螺丝上的螺杆是有你的手腕粗的。螺母就是装在螺杆上的。为了保证螺母与螺杆之间不锈蚀,在螺杆上涂抹牛油。那是一种从屠牛场弄来的牛脂肪,再加入化学药剂混合而成的膏状东西。涂抹的时候,用撬刀像糊墙一样糊在螺杆上面。仆仆风尘的船舶也带来了各种尘埃附着在螺杆上,和牛油混合,直到成为一种黑糊糊的硬壳。我的工作就是把黑糊糊的壳凿掉,再用刚刷把螺纹沟刷干净。光这一项工作我们五六个人就做了三天。烈日炎炎,那个过程酸爽无比。在做完花篮螺丝的清理工作后,我们白天班的人员又去冲洗了两天甲板,就是用皮龙接刀水龙头上,不停地清洗上甲板。一边冲洗,一边用笤帚清扫。在清扫甲板的时候,我们会穿上水靴。这种水靴不同于我们的工作鞋,鞋底板没有设置钢板。因此,船上水靴在甲板上走路的时候,踩到焊缝还有点硌脚。我们还进行了消防演习、溢油演习和弃船演习。消防演习是假设船上某个位置出现火情,全部在船人员更具事先编制的演习计划进行操作演习训练。海洋环境污染是国际上一个重要的公共课题,船舶常年航行于海洋之上,自身携带有大量的燃油,因此船舶溢油在船舶管理中也是作为灾情看待的,需要编制险情处理计划和处理演习。弃船演习是船员的一种生命自救演习,是指船舶在遭遇重大风险后,在船长下达弃船指令后,全部船员根据预先编制的弃船计划去完成弃船操作。弃船演习中,需要人员登上救生艇或救生筏,然后将救生艇进行脱钩处理,再通过遥控操作绳有效地将救生艇操作到海面上。良好的生活作风,也是我们职业必须要求的。船上的管理借鉴了一些部队管理的风格。因此,我们还做了一次大的内务清洁和整理,并由政委组织了评比。政委是国企类航运公司船员队伍中设置的一个岗位。我们公司的政委多数来自于转业和退伍的军官。他们在部队时都拥有较高级别的军衔,一般是在团级军衔左右转业。我耳闻我们公司转业来的军转干部是副师级。![]()
这十五天航程的工作内容并不轻松,尤其是对我这种登船的新人来说。身体的劳累经常使我回到卧室瘫倒在沙发上,但是我的心里的兴奋劲儿却丝毫没有消灭。每年这个季度,到澳大利亚都是繁忙的航线。我们的船不是一条小船,所以在小船们都爆仓后,由我们这种大船来承担运输任务。我们从深圳的蛇口码头满载集装箱货物,目的港是澳大利亚的悉尼、墨尔本和布里斯班。我们在那里卸下来自中国的货物,并再装满来自澳大利亚的牛皮。这些牛皮被运到中国加工成皮鞋和皮带后再被贩卖到全世界。至于装满牛皮的集装箱,在海风海浪的冲刷下,带有泡沫和皮胶凝结块的牛皮水流满甲板,那种熏天的腥臭,我想那应该是后话吧。我是听水手长说的,他说起来脸上满是嫌弃,因为那给清洗甲板工作会带来巨大的麻烦,而我并不太懂那种令人窒息的场景。我们的船开进南太平洋后开始摇晃,我上驾驶台参与眺望。第一次从驾驶台看出去,感觉船舶是静止的,大海左右摇摆,直到我换了站立的位置,眼睛适应,才知觉这是船舶在左右摇晃。我理解这是一种视觉神经习惯带来的假像。我帮助二副修改灯标雾号表和无线电信号表。在这期间我浏览了一下二副做的航线设计。它是这样的:我们从中国深圳蛇口港南下,穿过南中国海,从菲律宾东边的大海经过,路过巴布亚新几内亚,经过大堡礁,沿着澳大利亚东海岸到达第一港——悉尼。
我们明天早上就能抵达悉尼港。澳大利亚当地的代理公司已经给我们发来了邮件,我从部门公共电脑上看到了这封邮件。这可以证实我从航线上推测出的到港时间——2日上午9点,这也是悉尼港引水员上船的时间。
上午水手长和我一起冲洗甲板,海面上风浪俱全。我已经久不操练气象技能,我观察海面的浪花许久,估计风力大约七级。目之所及的大海像一碗水,被驮在行走的巨大之灵背脊上,小心翼翼地,似乎这乌灰之色水墨一不注意就会泼洒出到天空。天上漂浮着层云,白色中也染上了灰色,又或许本质是洁白的颜色,那些灰青不过是海洋的映照。在大洋上是很容易看到云图上作为标准式样的云朵的,这点比陆地好,陆地上的云总是含混不清的,要区别是什么类别的云,会分辨很久。在右船舷工作时,我意外地发现了陆地,那种视觉的冲击就好比沙漠里遇到了绿洲,和尚堆里看到了白娘子。长达半月有余的大洋漂泊,这突如其来的陆地让我不敢相信,我在大脑中开始模拟船舶航行的地理航迹和方位,得出了结论——断澳洲大陆如果要出现,是应该出现在我船的右侧的。我的心情急速地从惊讶状态又冲入到淡然状态。在惊讶时,我想我应该欢呼:哇塞!澳大利亚!在淡然时,我想我该述说:哦,澳大利亚。这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和情感体验,有点类似近乡情怯。明明满怀渴望与热情,长久的思念在脑海中和内心里,但是现实场景触碰那一刻,又无比淡然。你分不清这种淡然出于何种原因,或许是担心过度夸张地表达情感而恐吓到对方,也可能是害怕情感表达出来会像一个瓷白色的花瓶坠地,稀碎是结局,还可能是长久的期待和渴望早就耗尽了情绪的力量,只剩下力竭后的呆滞。对于一个立志航行四海的人来说,这或许应该是常态吧。时值当日下午,海面的风浪较上午更小,从船上看向大陆,它是在远处,远远地,雾气氤氲。大陆上高耸的山峰让我联想起以前乘坐火车经过的秦岭。大山的气势和大海的浩瀚此刻在我的内心冲撞,迸发出令人惊心动魄的心理能量,肉身在此,而神思渺远,好像进入幻境,忽又被拉回此地此刻,让我重新确认此身在何方,此刻是何时。延续着发现新大陆的心情,我沉静下来,审视着海面,混合着回忆,似有话讲。人世流转,时光蹉跎,静伫一刻,常常恍惚,不知此时是何时,不知此地是何地。现在我就拿着畚箕站在上甲板的船舷之边,临渊浩瀚海洋,我在等待,等待一等水手何扫好昨晚由于下雨从集装箱上冲刷下来的灰土。下午的阳关照射在海洋之面,与照射在河面和湖面大有不同,差距千万。半江瑟瑟半江红足以触动人心,可是这里金乌之光高远万里,如神迹一样无差别投向渊渊之水,洋面翻腾,浪花朵朵,光辉又被拍散破碎松散。半空中,云高不知几千上万米,气象宏大,但在无垠水面,丝毫无法逃出眼目所及,温柔祥和地衬托太阳。水面偶尔有三五只海豚鱼跃。海豚我之前只在海洋馆见过,娇嫩得很,虽然不算庞然大物,可也个头不小。现在这里看来,在极目视野之内,野性十足,成群结队的海豚也就像是撒欢的小宠物,欢跳起来,后背的颜色和大海同色。![]()
我觉得这个人,他只要是一个人,只要还是一个活物,不论在什么地方,吃着什么样的食物,喝着什么样的水,身心受着什么样的煎熬,总需要在浮生间隙划过一丝的浪漫情绪,以滋养被命运压榨的人生。不懂浪漫的人那能算人吗?那只能算个零件,算个物体,算个劳什子。我不是劳什子,也不愿意做个曲轴连杆,更不愿意做块砖,一辈子都哪里需要哪里搬。此时此刻,面对此时此景,我忽然觉得自己是浪漫得紧的,站在COSCO六万多吨的大船之上,穿着COSCO的蓝色工作服,脚上踩的是黑色大皮鞋,头上戴的是橙色安全帽,手上套的是白色纱线手套,关键手里还拿着一只畚箕(音同笨鸡)。真他妈的浪漫啊,诗情画意犹如满月天的潮水奔涌上头来。俗话有言,心动不如行动。当即决定放下手里的畚箕,脱下纱线手套,解开工作服的扣子,靠近舷边,对着大海茫茫长长地便溺一道,让温暖的尿液同汪洋溶为一道,火热的激情与冰冷的海水混为一谈。边尿我心里边默道:我十二岁就离开父母独自学习和生活,十五岁靠近重点高中,十八岁第一次高考失败,十九岁再考进大连海事大学,二十三岁离开生活了四年的大连到上海混生活;我小学下学后趴地上弹珠子到天黑;犯了错讨了厌被胖揍;和中学老师杠上;和家人怄气,走一天路回家;跑进网吧打游戏;谁能想到老子今天把尿撒到了南太平洋。滚热的尿液在空中被海风吹得九十度转向,在空中迸散来,洒到了船壳上。此时此刻,我惟愿也只要这浪涌带着我的罗曼蒂克,裹挟着青春梦想,流向四方,不管是漂到北冰洋或者是加勒比海,随便是苏门答腊岛还是好望角,愿意在哪停下就在哪停下吧,省略号,还是句号,随意吧。生来此生,已属不幸,成今天这个样子也算万幸,此生的距离,就用脚步去丈量,假如心里还能生出一丝温柔,也要用这古老的传统,原始的仪式去记录,手段纵然拙劣,生命有一天停滞,也此刻为自己注入一份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