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会真的在杀死美国汽车？

最近看到有人写了篇名为《工会正在杀死美国汽车》的文章，一直想评论一二，但迟迟犹豫再三。大清早自然醒来，决定还是专门写一篇文章，一吐为快。

关于工会是否真的杀死美国汽车，简单搜索一下，这个的观点最近几年在中文媒体中似乎非常流行。类似的文章不仅有“工会正在杀死美国汽车”这样直抒胸臆的结论，也有“美国工厂，溃于工会”这样耸人听闻的论断，还有“通用罢工的背后，是谁在扼杀美国汽车工业？”这样的连环质问。当然更不缺曹德旺的“神预言”：“工会正在摧毁美国汽车工厂。”

看到这样的文章，第一反应是惊讶于文章写作者对这类问题的不审慎。对于工会问题的评论，这有点类似于未曾经历过云雨之事的宦官担心房事在摧毁皇帝的龙体。真正意义上的美国工会，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凭借想象力去感受，实际上从未经历和体会过。而对此妄加评论，则需慎之又慎。至于曹德旺这样的“神预言”，其自身的立场就决定了他永远都不会欢迎工会在其美国工厂的存在，所以这样的言论其实可以理解，且情有可原。

不可否认，这次自2019年9月16日开始，持续40天，近4.8万名通用汽车工人参与的大罢工，是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以下简称UAW)近50年来集结时间最长的一次罢工。上一次长时间罢工还要追溯到1970年，当时约40万工会工人针对通用汽车进行了67天的罢工。美国劳工部称，罢工不仅造成通用汽车逾20亿美元的损失，10月份的美国非农就业数据也可能受到影响。与此同时，通用汽车约10,000个美国供应商受到影响。许多企业在罢工期间被迫削减业务量。

10月25日，UAW宣布，经工会工人投票，决定与通用汽车签订新的为期四年的劳动协议，并宣布结束罢工行动。这份协议主要内容包括：通用汽车承诺其在美国工厂投资77亿美元，到2023年总投资额可能达到90亿美元，以创造或保留大约9000个工作岗位；全日制工人将获得11,000美元的签约奖金，而临时工将获得4,500美元；更多的利润分享，以及医疗保健计划。

与此同时，UAW同意不阻止通用汽车关闭四家美国工厂的计划，其中包括三家整车工厂和一个零部件配送中心。

UAW在和通用汽车达成协议后，随即把目标转向福特汽车和FCA。正是因为UAW在针对通用汽车的罢工中旗开得胜，直接导致了福特放弃抵抗。10月30日晚间，福特汽车和UAW在没有罢工的情况下，就对新的劳动合同达成了初步协议。据称，这项为期四年的协议包括福特汽车60亿美元的新增投资以及创造或保留8500个美国工作岗位，5.5万名临时工将有权享有福特提供的相关福利。

就此，我们不难看出，以UAW为代表的美国工会以及罢工的确对通用汽车，乃至美国汽车制造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倒霉的通用汽车被UAW直接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之前发布的数据显示，美国工会会员率下降与中产阶级国民收入所占比例之间存在显著的相关性。随着参加工会的美国人所占比重从1967年的28.3％下降到2013年的11.3％，中产阶级在总收入中所占比例也从53.2%的下降到45.8%，下降了7.4个百分点。

图表-1：随着工会成员会员率下降，中产阶级收入降低

所谓一枚硬币永远都有正反两面。现实意义上，美国工会的确对美国汽车制造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因为UAW这类工会组织的存在，他们帮助普通美国中产阶级谋取了切切实实的巨大利益。关于美国工会的利弊之辩，大致上，我们可以从两方面简述如下：

更高的工资、更好的福利，更多的退休保障、更好的保护，以及更加公平的谈判机会是UAW对公会成员主要的有利之处。根据美国劳工部2010年提供的数据，工会工人比非工会工人每月多收入800美元。

工会会员的平均每周税前收入为917美元，而非工会工人的平均每周税前收入为717美元；当工人被雇用并加入工会后，他们有更大的机会从雇主那里获得基本福利以及家庭福利；超过90％的工会工人有权享受医疗福利，而大约70％的非工会工人有权享受相同的福利；与非工会工作人员相比，工会工人通常能获得更多的休假时间，并且更容易获得病假，以及更多更好退休金保障；加入工会也意味着工会工人能够获得更好的工作保障，不能被企业以所谓的“正当理由”而随意解雇，任何纪律处分通常都可以通过仲裁或申诉程序进行；在工会的支持下，这也帮助工人创造了一个更好、更公平和企业之间的谈判机会。从而使得劳资双方能够更加均衡和平等地对话和解决问题。

图表-2：UAW成员数量在2009年之后不断增长(单位：千人)

数据来源：U.S. Department of Labor

自2009年金融危机以来，UAW成员数量从2009年最低点的35.5万人增长到2017年的43.1万元，净增数量超过7.5万人。

与此同时，通过劳资双方的不断谈判，底特律三巨头在金融危机后和UAW协同制定了利润分享计划，且每年的利润分享金额不断上升，以2016年为例，通用、福特和FCA每名正式员工的利润分享金额分别高达1.1万美元，9300美元和4千美元。仅利润分享这一项，底特律三巨头在全国范围内向工人总计支付了12亿美元之巨。

图表-3：底特律三巨头的利润分享逐年上升(单位：美元)

数据来源：Center for automotive research

事物的反面，是工会的存在也必然导致一定的弊端。

论资排辈、削弱个性、等级制度都是工会一贯受人诟病的地方。在工会化环境中，许多工作的安排都是通过资历而非学历和经验来完成的，这意味着某人从事某项特定工作或公司的时间最长，将自动具有接受升职或工作调动的第一选择，与之相反，如果公司确定需要裁员，那么资历最浅的年轻人可能最先被裁掉。

同时，工会并不鼓励个性化，由于工会人数众多，这对于工人的安全保障是一个巨大的优势，但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个人的创造力，工人通常会受制于工会，即使在很多事情上他们未必同意，但可能只需要多数表决就可以采取行动，除非你选择辞职或离开；随着工会的不断壮大，工会已经变得等级森严，在某种意义上，许多工会工人会觉得工会的领导人物已经变成他们的老板，而非与之平等的工友关系。

除此之外，工人参加工会是需要缴纳会费的，工会会费通常会自动从工人工资中扣除，在多数情况下，会费是工会工人收入的1.5-2.5％，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工人所得。同时，工会会费规模的不断累计和增大，也导致了工会的公众声誉逐渐变差，甚至存在贪污腐败的可能。

在通用汽车工人罢工期间，UAW高层领导已经不断收到联邦检察官的调查和传唤，截至2019年10月31日，已经有12名UAW现任和前任高层被控腐败。11月2日，UAW现任总裁Gary Jones的职位被其他副总裁临时取代，极有可能，UAW现任总裁Gary Jones会成为被联邦检察官指控的第十三人

从产业层面来分析，UAW的存在必然提高了美国汽车制造业的生产成本，并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美国汽车制造业的竞争力，但这并非问题的全部。

一部由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和其妻子米歇尔出品，讲述福耀集团在美建厂的纪录片《美国工厂》讲述了美国汽车行业和UAW的另一面。在这部片子的结尾，一个新的预言已经在徐徐展开：机器以及自动化设备即将取代人类，伴随自动化、电动化对于汽车行业无可避免的影响和渗透，美国汽车制造业所需劳动力已经且不断减少。

在太平洋西岸，中国汽车工业的“比较优势”正在一点点蚕食美国汽车制造业的竞争力，在全球汽车产业转移的浪潮下，美国汽车制造业的式微已是必然。在先前和UAW达成的协议中，通用汽车以极大的代价依然达成了其关闭三家整车工厂和一个零部件配送中心的目标。可以预见的是，从全球汽车产业分工的角度来说，中低端汽车制造业在美国的继续存在，其选票的意义远大于其实际价值，其最终的命运必将是不断被关闭，进而将生产能力转移到中国、拉美和东南亚等新兴市场国家。

在全球汽车技术的最前端，在电动汽车、无人驾驶、汽车互联和高端制造等领域，以GOOGLE和特斯拉为代表的美国公司正在引领新浪潮。从某种意义上说，美国汽车产业依然还在不断向前，且并未衰退；至于正在衰退中的美国汽车制造业，这只是全球化的“比较优势”和“产业链分工”大背景下的必然选择，而自动化则是加速了这一进程。

真正杀死美国汽车制造业的，不是UAW；而是自动化生产，以及“比较优势”下的全球汽车产业再分工和全球汽车产业转移，导致了美国汽车制造业的不断式微。

UAW这类工会组织的存在，与其说是阻碍了美国汽车工业的效率和进程；不如说是在一定程度上抵制了资本的傲慢并维护了工人阶层最后的尊严。

记得在看《美国工厂》这部片子的时候，有这样的两段让我印象深刻，一段在片子的中间，“我在通用汽车干了十五年，从未受过工伤；然后在福耀开始新工作，怎么样了呢？我受工伤了。”

另一段在片子的末尾，“你永远不会放弃美国梦。对我来说，那就太没有美国范儿了。我能有白色篱笆，我能有漂亮房子，如果孩子愿意就送他们上大学，被人以基本的礼仪相待，你必须能够相信这些。”

当看到这两段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是一名普通的美国汽车工人，我会选择毫不犹豫加入工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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