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机器人，科技光环的背后是……
撰文 / 路 巡
编辑 / 张 南
设计 / 师 超
作为全球估值最高的人形机器人公司，曾经身价超过100亿美元的优必选（UBTECH），冲刺港股上市已满4个月，目前还在过审中。
有接近该公司的知情人士对汽车商业评论称，以优必选的资方——最大机构投资者是腾讯来看，赴港上市获得通过是大概率事件，但也有一定闯关风险。
马斯克推介人形机器人擎天柱和ChatGPT的落地应用，让AI大模型的火又燃了起来。
早有上市打算的优必选了抓住了AI势起的机会，于今年1月31日向港交所递交了申请。
这家人形机器人公司上市之路一波三折，在A股上努力了许久未果，转战港股。
不过，即便成功上市，它能在多大程度上回血、能不能支撑起股价，要取决于它订单的可持续性以及商业应用场景落地情况。
光环
5月16日，马斯克在2023特斯拉股东大会上展示了人形机器人擎天柱（Optimus）的最新能力。
做机器人是特斯拉早就公开的战略。
2022年，初代擎天柱问世，线束、促动器都暴露在外面，可以完成缓慢走路、打招呼等动作。相比初代擎天柱，现在的擎天柱能够自主行走，通过传感器复刻真人工作，执行分拣任务。
国内某车企CEO称，对人形机器人“有想法”。他认为AI大模型用在电动车上只是最简单的应用。
再加上政策端工信部等十七部门已联合印发《“机器人+”应用行动实施方案》，5月23日—24日，资本层面亦出现反馈，百胜智能等多只机器人概念股涨停。
多家机构认为机器人产业将进入渗透率快速提升的新阶段。
国内从事机器人行业的，基本分为两拨人：一拨具有自动化知识背景，一般任职于高校科研院所；另一拨具有IT信息背景，此前大多在手机和通信公司工作。
按照国际机器人联盟（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Robotics, IFR）的分类，机器人分为工业机器人和服务机器人。
工业机器人应用于制造业生产环境，通常以组装汽车等生产制造流水线上的机械臂形象出现；服务机器人一般用于非制造业环境，主要包括个人/家用服务机器人和公共服务机器人，代表为隔段时间就发一段机器狗热搜视频的波士顿动力，和1993年就启动研发的日本本田阿西莫（ASIMO）机器人。
相较应用已经成熟的工业机器人，服务机器人还处于市场导入期。马斯克的擎天柱以及优必选，属于后者。
优必选前员工李明介绍，一些U厂前同事跳槽后去了BAT大厂，有的去了TMT公司，还有的去了金融保险公司。“没有离开机器人行业的，就往小厂跳。U厂算大厂，从大厂往小厂跳，工资给得高。”在优必选工作过的员工，习惯称前东家为“U厂”。
尽管离开了老东家，李明仍觉得优必选打造的双足机器人的技术路线是业内最牛的、没有之一，尽管消费者对这个听起来高大上的技术路线并不买账。
在服务型机器人中，双足机器人堪称头顶的皇冠，难度系数最高。
“抛开应用场景，双足机器人如果做好了，再做四足机器人，就是降维打击。”李明介绍，波士顿动力一开始也是做双足机器人的，后来才做四足机器狗，国内做双足机器人的企业极少。
双足机器人的动力技术路线有两种，一种是液压式，一种是电机式。液压式双足机器人定位军事应用，噪音大，精度较低，不适合民用；电机式的双足机器人以日本本田技研工业株式会社研制的阿西莫机器人为代表。
“优必选采用的正是阿西莫伺服电机技术路线。”李明说。
优必选在2012年3月成立之前，创始人、董事长兼CEO周剑，曾花了5年时间研发生产双足机器人的关键部件伺服舵机。伺服舵机能够保证机器人的关节可以活动。
然后，优必选做出了只有两条腿的第一代大型仿人机器人Walker。其具有代表性的熊猫机器人“优悠”的原型，正是第四代Walker。
在此基础上，优必选开始生产小型机器人，像偏智能玩具的Alpha系列、jimu、悟空机器人，对标全球第一阵营的明星企业。
Alpha机器人对标的是法国Aldebaran机器人公司的NAO机器人；jimu机器人对标乐高，类似编程版乐高——这款机器人的星际探险系列，获2017年英国卫报TOP40年度最佳创意产品，一同入选的还有亚马逊Echo音箱、Apple Watch、谷歌Pixel。
“国内与国外比，有十几年的技术差距。”李明说，“但不妨碍双足机器人在国内乃至全球都是技术级别最高的。”
技术壁垒，正是资方投资时看重的参考指标之一。
某知名投资机构投资经理孙敏说：“我们投资机器人企业时，技术壁垒是非常重要的参考指标。”孙敏保持着每天面见一家企业客户的节奏。他的投资标的中，有1/5来自机器人行业。
“另一个重要指标是，高管技术团队里有没有科技明星。有名人做背书，肯定是加分项。”孙敏说。
优必选早期的技术团队可谓是明星天团，包括高桥智隆、陶大程，还有曾负责过多项科技部创新基金项目、国家863项目的CTO熊友军、前通用电气机器人科学家谭欢、清华大学教授赵明国等；优必选的合作伙伴一度还有苹果、迪士尼公司、漫威等国际知名企业。
在技术和人才的双重加持下，至少从表面看起来，2013—2018年，优必选融资顺风顺水。尤其是2018年5月，优必选获得由腾讯领投的8.2亿美元C轮融资，刷新国内AI领域单轮融资记录。彼时，优必选估值达50亿美元。
腾讯也因此成为优必选最大的机构股东。
2019年1月，周剑称，C+轮融资即将到位，投后估值将达100亿美元，身价远超波士顿动力的11亿美元，成为全球估值最高的人形机器人公司。
风头一时无两的优必选，与其他处在风口的AI公司一样，顶着光环的同时，也被质疑估值虚高。
但这并没有妨碍优必选密集华丽的宣传，其旗下的机器人在5年内4次登上春晚舞台，在牛年春晚上，大型四足机器人“拓荒牛”迎合牛年主题，在台上扭动劲舞。
优必选计划在2019年完成A股科创板IPO。
上市
宣传上风光靓丽的优必选，上市之路却一波三折。
优必选早有上市打算。2018年11月上海证券交易所新设科创板之后，优必选有意闯关科创板。
2019年4月，优必选向深圳证监局递交了辅导备案，辅导机构为中金公司；2020年11月11日，优必选与中金公司、民生证券签订协议，定中金公司为主辅导机构，增设民生证券为辅导机构；2021年1月27日，中金公司和民生证券称，由于优必选发展战略调整，退出对优必选的上市辅导，但民生证券下一步将单独与优必选签订辅导协议。
深圳证监局2021年2月18日披露的文件显示，民生证券已接手优必选上市辅导，双方于2月4日提交了辅导备案，重启IPO。此前中金公司和民生证券双机构辅导的配置，意味着优必选IPO募资将超过100亿元。
一位接近优必选的机构人士称，在2020年11月之前，中金公司曾短暂退出，继而中信证券接洽，但后来并未达成合作，然后中金公司和民生证券又对其联合辅导，最后，只剩民生证券护航。
中金—中信证券—中金+民生—民生证券，数易辅导机构，“说明账面难看，盈利前景堪忧。”该知情人士称。虽然科创板上市不要求近3年一定要盈利，但将保荐人利益和公司紧紧绑在一起，盈利前景是保荐机构必须考虑的现实。
根据当时的规则，科创板上市要求保荐机构以发行价认购一部分发行人新股，并设置较长的锁定期，推动中介机构谨慎定价、保荐，防止短期套利冲动。
该人士称，民生证券作为C轮投资方之一，是优必选股东，肯定想要力促上市收回投资，它成为“白衣骑士”在意料之中。截至2020年11月，民生证券间接拥有优必选466.74万股，持股比例约为1.24%。
为了给IPO造势，周剑在2019年年初便宣称，优必选在2018年已经实现盈利。结果数易辅导机构之后，引来业界对公司盈利的质疑。
2023年，去科创板闯关未成，优必选放弃在A股上市的路径，转战港股，此次由国泰君安国际担任独家保荐人。
根据优必选提交的招股说明书，在2020年至2022年9月的报告期内，该公司的营收分别为7.4亿元、8.17亿元、5.29亿元，净亏损则分别达到7.07亿元、9.18亿元、7.78亿元，同期收到的政府补贴为6620万元、5950万元、2150万元。
截至2022年9月底，该公司的现金及现金等价物只有3.49亿元。
此次优必选申请登陆港交所，也是希望募集足够的资金加速发展。
优必选另一前员工王勤透露，曾听说2018年要不是腾讯领投C轮融资，“公司就要烧钱玩完了”。
这不是优必选创始人周剑第一次面对资金不继、撑不下去的状况。
Alpha第一台样机和jimu早期样机出来之后，优必选曾面临生存困境。周剑和CTO熊友军去各地路演，见各路基金投资人拉投资。在一个投资者论坛上，周剑认识了比亚迪的联合创始人夏佐全。夏佐全个人拿出400万元跟投，让优必选活了下来。
现在，夏佐全名列优必选高管，是其非执行董事，持有优必选已发行股本的5.78%，在个人持股中，仅次于董事长周剑的26.15%，是第二大个人股东。
优必选的生存路径很清楚，在十个九亏的AI创业公司中，要活下来必须获得投资机构的青睐，然后运作上市，补血续命。优必选所有的故事，都是向着投资机构有的放矢。
波士顿动力的东家从谷歌到软银集团，再到现代汽车，7年3易其主，网红机器狗还没有实现商用。全球最早的人形机器人阿西莫于2018年8月停产，本田停止继续烧钱。
早在2006年，索尼旗下的机器狗爱宝犬宣布停产，就预示了这些家用服务机器人的命运。
别人都不做双足机器人，为什么优必选要做？
“为了估值。如果没有双足机器人这个技术作支撑，它就吸引不了风投，可能连60亿人民币都估不到。”李明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管消费者买不买账，优必选的产品必须昂贵，用来保证全球最高的估值。
周剑曾放言：“我认为中国没有一家牛x的公司，没有一个企业家我敬佩的。为什么这么说？你是全球第一个吗？如果你不是第一个，你不值得我敬佩。”他觉得优必选可以尝试并且能做到将AI和机器人相结合，成为业界第一个做到商业化的企业。
当然，这被认为是说给投资人听的。
作为投资经理的孙敏承认，由于2015年人工智能上升到国家战略，2016—2018年， 是AI公司融资的黄金时段。“那时候，AI公司扎堆冒出，甚至都没有产品，有的连商业计划书都没有，只有概念性的东西，就能获得融资。”
见证了各路AI野蛮生长的投资人逐渐理性，这几年更关注应用层面。“现在要投AI公司的话，最关注深度学习，还有产品是否已经实现商业化。”孙敏说。
2020年下半年，国家政策导向从消费互联网转向产业互联网。敏感的资本闻风而动。孙敏介绍，此后投的机器人项目少了很多，如果投的话，会偏产业应用，从手中的项目来看，投资的大头集中在与大数据有关的软件信息企业上。
一级市场融资难，眼下，优必选赴港上市便是在二级市场找出路，不在一级市场绞尽脑汁。
落地
根据招股说明书，在报告期的33个月里，优必选入账约20.86亿元。
其中，教育机器人产品及解决方案贡献的收入最多，达到了约14.32亿元；其次便是物流机器人产品及解决方案，贡献的收入约为2.55亿元；第三位则是消费级机器人及其他智能硬件设备，贡献的收入达到约2.17亿元。
这表明优必选在公开场合宣传规划过的诸多“AI+”商业场景（包括教育、康养、金融、电力等），落地的只有三个商业场景。
招股书显示，2020年、2021年、2022年前9月，教育智能机器人产品及解决方案占优必选记录期间收入的83.6%、56.5%及69.2%。
汽车商业评论获悉，这项占营收大头的教育机器人产品及解决方案，多来自政府订单。
也即，优必选现在过度依赖to G业务。
举例来说，优必选公布2020年营收为7.4亿元，有超过2.5亿元来自其与杭州市余杭区教育局签署的“新基建”合作项目。该合作项目的协议金额是10.2亿元。
营收排名第二位的物流机器人产品及解决方案，根据招股说明书，超过75%的大订单来自天奇自动化工程集团。而优必选和天奇自动化工程集团存在关联交易。
天奇自动化是一家在深交所上市的汽车自动化输送系统装备公司，主要为大型汽车公司提供智能装备等相关业务。
优必选的物流机器人收入主要通过与天奇自动化的合资公司——无锡优奇产生。
无锡优奇主要研发、制造及销售工业及服务机器人、智能工业及智能物流解决方案，是优必选和天奇自动化的合资公司，成立于2020年。最初二者分别持股51%及49%，后来经过外部资本加入，目前二者持股为36.22%及24.32%。
无锡优奇通过与天奇自动化的业务关系参与向终端用户（主要是汽车制造商）供应用于仓储及材料处理及运输的产品及解決方案，因此存在关联交易。
除了是优必选的客户，优必选也向天奇自动化采购减速电机、液压缓冲器、液压发动机等设备和服务。报告期内，优必选从天奇自动化的采购额分别为170万元、1660万元、600万元，分别占其销售成本总额的约0.4%、3%以及0.2%。
而市面上to C端的优必选产品，主要有Alpha系列机器人和悟空机器人，美其名曰“儿童教育学习陪伴机器人”。
截至6月1日，悟空机器人的价格降至了1279元，前两年平均价格都在3000元以上，其中一款售价更达11999元。
“单价太高。”王勤说，对比科大讯飞和其他竞品1000元以下的定价，这两款机器人有些吃亏，消费者就认实用和实惠这两点，差不多的外观和功能，价低者得民心。
至于造价极高的Walker，虽然优必选在招股书中称将其成本降到了10万美元以下，但它的售价是百万元起跳，比一部豪车还要贵，根本不是普通家庭能担负得起的。
“与机器人一起生活的想法太超前了，这个场景目前不现实。”王勤说。
Walker遇到坎坷不平的地面会摔倒。在2020年上海人工智能大会上，Walker曾当场“扑街”，被两个工作人员架走。和一个成年人体重相当的Walker摔倒，很可能会伤到人。
“光安全性这一关，就pass了。”王勤说，家里有“熊孩子”更是灾难，顽皮的小孩极有可能把机器人的胳膊腿弄坏，售后维修又是一笔不菲的费用。
相较消杀机器人和巡检机器人，to B端的导引和迎宾机器人Cruzr是主力产品，主要合作伙伴是银行和国内外官方机构，每台价格约10万元。
疫情三年，据李明说，优必选重要的昆明产线还曾经停产。
优必选机器人昆明产线正式投产于2017年10月，号称可年产3万台Cruzr的昆明产线，后来由于生产不饱和，大多由实习生或者技校学生上手操作。
昆明产线也被称作优必选昆明分公司，是优必选与昆明市政府战略合作一期项目，落户呈贡信息产业园的“云上小镇”士林街，该产线建有2大仓库5条产线，据优必选官方称2020年底开始生产物流机器人，该领域是继教育、康养机器人之外的第三大商业应用场景。
据最近拜访过此地的当地人士告诉汽车商业评论，这是一幢红灰相间的四层楼，紧挨谷神大酒店，周围是蜜雪冰城这类休闲生活饮食店，疫情期间曾经封闭式管理，现在有人在上班，那儿的负责人称内部生产产线不便参观。
（图源：昆明当地人士）
一位曾经在园区内开店的店主称，大概2020年秋天之前，还能经常看到优必选就在公司背后一个小停车场做各种机器人测试，2021年停车场变成公用的，就没见过他们做测试了。
优必选的招股书上并没有说明报告期内各产品销量，只列出已在不同行业的不同应用场景推出逾50类产品，售出超过50万台机器人产品。
根据招股书，优必选在报告期内的营收主要来自五大客户，总计占营收的66.5%、52.2%及64.7%。最大客户的订单占37.8%、21.4%及27.7%，集中度较高。
重启IPO的优必选，面临着去库存和商业化落地的现实。
据一位已从优必选离职的员工透露，Cruzr的年销售量约为100台，“2020年情况要好一些，约为420台。”
不论是to B还是to C端产品，优必选均库存高企。2020年Cruzr库存超过2500台，“有的电池都都坏了”，该人士说，悟空机器人库存当时超过10万台。
“2021年的产品都是2017年采购的芯片和板卡，随着时间流逝，要么自然损坏，要么淘汰落伍。”该人士称，2019年，优必选就集中销毁过一批Alpha机器人。
“消费类人形机器人有些鸡肋。”孙敏不客气地指出，对于消费者来说，与拥有一个陪伴型机器人相比，买一个智能音箱更现实；对于银行来说，并不需要导引机器人，因为相比先要弄明白如何使用导引机器人，客户会直接选择人工窗口服务。
不过，在一位车界大佬看来，随着老龄化社会到来并且程度日益加深，包括自动驾驶在内的未来机器人一定会有市场，正如ChatGTP一样，伟大的产品能够产生需求。（根据采访人士意愿，文中孙敏、李明、王勤均为化名）